王小波书评

banner:pixiv

《万寿寺》

故事由主人公王二被面包车撞到失忆,住进医院醒来后展开,之后他或主动、或被动地寻找自己的记忆,期间夹杂着自己笔下的薛嵩、红线、老妓女、小妓女,现实中的白衣女人、领导、表弟,这些人物在一根根可能的时间线里纠缠,最后以王二或自愿、或非自愿找到记忆而结束,于是“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”。

不道为什么,一看到这个结尾我就想起《白银时代》中称“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”,“早晚要沦为一片冷冰冰的、稀薄的银色混沌”。与《白银时代》中生活被条条框框约束、过着行尸走肉般生活的大多数人一样,《万寿寺》中王二最后也走向平凡,或者说,走向现实。而不同的是,因为急着掏粪而被面包车撞失了忆的王二有了可能性,得以在无数场景中穿梭。

王二是个自由派,因此当他不喜欢他自己之前写的小说时,他可以修改、再创造,甚至直接化身为小说里的人物,就好像打破了第四面墙,以不同身份在不同时代和不同的人物对话。于是有了古灵精怪的红线、腹黑的老妓女、单纯的小妓女、深情的白衣女人以及心灵手巧,修东西有一把刷子的薛嵩——AKA王二自己。元叙述的手法使得各时空穿插起来,有了一种朦胧之感。

除了单纯的时空变换外,不同事物的混合更是起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。譬如中文与洋文穿插:

所以她要从薛嵩身边经过,而那个人头始终在专注地看着她。红线想假作不知地走过,但第三次觉得不妥当。于是她转过身,看那颗人头。那人头朝她一笑,很俏皮,还皱了皱鼻子,伸出舌头舔舔嘴唇。红线知道它在招她过去。她有点不乐意。Anyway,这人可是她杀的呀。

又比如,古代和现代穿插:

在描写晚唐时期凤凰寨时,

有关薛嵩的家,另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: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陆,可以在八根木柱上升降──当然,是通过一套极复杂的机构,有滑轮、缆绳、连杆、齿轮,还有蜗轮、蜗杆等等组成。薛嵩在自己门前转动一个轮子,轮子带动整套机构,他的花园和房子,连同地基,就缓缓地升起来。

可以说很赛博朋克了。

另一种很不符合古人的描写:

在花园的左前方,也就是来宾入口附近,有一座水车,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矗立在那里,薛嵩用它往平台上汲水。遗憾的是这水车转起来很重,这倒不是因为它造得不好,而是因为汲程很高。薛嵩在水车边贴了张标语,用水车的口吻写着“顺手转我一下”,这就是说,他想利用来宾的劳动力。

还有譬如:

作为一个史学家,我的脑壳应该是个monitor,手是一台打印机,在我的胸腔里,跳动着一个微处理器,就如那广告上说的pentium,给电脑一颗奔腾的心。说我是台586,是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?我的肠胃是台硬磁盘机,肚脐眼是软磁盘机。我还有一肚子的下水,可以和电脑部件一一对应。对应完了,还多了两条腿。假如电脑也长腿,我就更修不过来了。更加遗憾的是,我这台计算机还要吃饭和屙屎。

这样的行文风格难免造成一种疏离感,但又平添了一份熟悉。

在小说中,随着记忆的找回,薛嵩的故事也随之重构了好多次。其中最令人忍俊不禁的就是学院派和自由派的纷争了。

一位贤者坐在君王面前,君王问道:有没有一种方法,可以控制天下苍生?这位智者、夫子,或者叫做傻逼,为了炫耀他的聪明,就答道:有的。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。说他是智者,是因为他确实有这种鬼聪明。说他是傻逼,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分子,自己害起自己来了。从那一天开始,不仅天下苍生尽被控制,连智慧也被控制。有意志的智慧坚挺着,既有用,又有趣,可以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感;没有意志的智慧软塌塌的,除了充当历史的脐带,别无用场了……所谓学院派,就是被历史的脐带缠住的流派……

而自由派之间显然也不尽相同:

在薛嵩家的竹楼里,红线在和薛嵩作爱。她像一匹仰卧着的马,也就是说,把四肢都举了起来,拥住薛嵩,兴高采烈,就在这一瞬间,忽然把表情在脸上凝住,侧耳到地板上去听。薛嵩也凝神去听,白天被人砍了一刀,傻子才会没有警惕性,但除了耳朵里的血管跳动,什么也没有听见。他知道红线的耳朵比他好──用他自己的话来说:该小贱人口不读圣贤书,所以口齿清楚。耳不闻圣人言,所以听得甚远。目不识丁,所以能看到三里路外的蚊子屁股。结论当然是:中华士人不能和蛮夷之人比耳聪目明,所以有时要求教于蛮夷之人。薛嵩说:有动静吗?红线说:不要紧,还远。但薛嵩还是不放心,开始变得软塌塌的。红线又说:启禀老爷,天下太平;这都是老爷治理之功,小贱人佩服得紧!听了这样的赞誉,薛嵩精神抖擞,又变得很硬……

更加不幸的是,他走着走着,别的女人也会在篱笆后面叫道:薛嵩,来陪我玩。他也会跑进去,伏在人家身上说:大姐,你好漂亮啊。过一会儿也要去解竹篾条,并且说:可以吗?倘若对方说不可以(这种情况很少见),他就把篾条重新系上,并且说:真遗憾,但你的确很漂亮。然后就走掉了。在更多的情况下他要和那女人做爱,而且很自然,很澎湃;然后又说:对不起,我还有别的事,一会儿再来陪你。就走掉了。这也是实话,假如不是在别处绊住了,他真想回来看她。假如有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叫他:薛嵩,陪我玩。他也会跑进去,把玩她老态龙钟的身体,然后说:老奶奶,你真是个漂亮的老奶奶。然后不和她做爱,走掉了。他做得很对。假如是个三岁的女孩叫他,他就跑进去抱抱她,然后说:小妹妹,你真漂亮,可惜太小了,不能和你玩。然后走掉了。假如走在路上,听到一头母水牛在背后“哞”地一叫,他也要回头看看,然后对它说:捣什么乱啊你。然后走掉了。这个寨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薛嵩,因为他对女人的身体深具爱心,热爱一切年龄、一切体态的身体。这寨子里的一切男人都恨薛嵩,也是因为他对女人的身体深具爱心,喜欢一切年龄、一切体态的身体。作为一个男人,他还有些可赞美之处,但作为一寨之主,他简直混账得很。像他这样处处留情的人物,当然属于邪恶的自由派。

小说中荒诞的矛盾与奇妙的构思也贯穿全文。

老妓女以为他在耍花招,就直截了当地命令道: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开的锁。薛嵩接受了这个任务,他思考了三天三夜,既没有画图纸,也没有动手做。最后,他对老妓女说:大妈,这种锁我造不出来。老妓女说:胡扯!我不信你这么笨!此时她指的是薛嵩不会缺少造锁的聪明。后来她又说:我不信你有这么聪明!此时指的是薛嵩开锁的聪明。最后她说:我不信你这么刚好!这就是说,她不信薛嵩开锁的聪明正好胜过了造锁的聪明。实际上,聪明只有一种,用于开锁,就是开锁的聪明;用于造锁,就是造锁的聪明。薛嵩叹了一口气,摇了摇头,走开去做别的工作了。

不过随着记忆恢复,王二不断重新定义着自己,而学院派和自由派的界限也渐渐模糊起来。在波函数坍塌后,唯一的结果便成了真实。在小说前半段,王二急于知道自己之前的记忆,可别人都认为他在开玩笑。而在小说后半段,我更愿理解为是王二被动接受自己的记忆,甚至有可能,他在故意遗忘那些糟糕的记忆。毕竟“假如我不曾失掉记忆,就不能取得这个胜利,也不能得到这个快乐——所以,失掉记忆也不全然是坏事。总想着自己丧失了记忆,才全然是坏事”。而实际上,用白衣女人的话来说,王二“总是这么逗”,从他失忆前就存在的好几份手稿以及交给领导的报告中,不难看出,不管在现实、在笔下,还是在梦幻中,他都有一个有趣的灵魂。